1943年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
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里，穿着大袄军装生着一副亚洲面孔的中年男性看着手里的文件稿，坐在他桌前的是一个体格消瘦的年轻男人，同样也着军装，只是对比起来，后者是普通军装的制式。
“格拉西姆。莫斯科人？”亚裔男性用地道的俄语问道。
“是的，长官。”年轻的男人腰杆紧绷，右手举至眉边：“来自莫斯科第二方面军，第三集团军！”
“很好，欢迎来到北极，格拉西姆。”亚裔男人把文件稿收进桌上的皮质挎包里：“我叫北宫盛，你可以叫我北宫中将。”
格拉西姆愣了愣，他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中将的亚裔男人，要不是对方那宽厚的肩膀上嵌着两颗夺目的金色五角星肩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来之前中央方面确实曾告诉他将被调往苏联北方执行机密任务，并由高阶军官负责，但他从未想过居然能在如此边缘的地方见到一个中将级别的将军，而且对方居然还是一个亚洲人。以他的能力和地位，本来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和一个高级军官如此面对面的交谈，说得难听点，可能连帮忙擦鞋的资格都没有。
“别紧张年轻人。”北宫盛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灰绿色文件柜里拿出酒和两个洗得透亮的玻璃杯，他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干邑白兰地，上好的佐餐酒，可惜缺了一顿佳肴。”北宫盛笑着把斟满的酒杯推到格拉西姆面前：“就当暖暖身子吧。”
格拉西姆愣愣的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他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军中饮酒？我才刚来就要违反军纪？而且是明目张胆的在一个中将眼皮子底下？噢！我懂了，这是试探我对吧！看我是不是一个严守纪律的红军战士……
北宫盛将另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酒精混着清新的果香味儿迎面扑进格拉西姆的鼻腔里。
该死的！这个中将是个酒鬼吗？
格拉西姆有点傻眼，苏联军中的纪律之严他是知道的，他从一个小小的义务兵混到今天的第三集团军下属工兵营营长，一直以来都靠着他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查上官之眼，明下士之色，他自信算是深谙为人处事之道了。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他还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违反军规军纪的人。
北宫盛挑了挑眉：“真棒，像是胃里添了块烧得滚烫的煤炭。要想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战斗就得像北国的列车一样肚子里烧着酒精的燃料！苏联的战士们就该是这样不是吗？”
“将军！第四工兵团全员已就位，‘黑冰’计划部署完毕，随时可以开启！”军用帐篷的布门被拉开，银装素裹的战士夹带着风雪吹进帐篷里。
北宫盛点了点头，自顾自的又倒满了一杯白兰地，他拿起酒杯，示意格拉西姆也端起面前的杯子：“这很有可能是你我在此喝的最后一杯酒了，珍惜吧士兵。”
格拉西姆明白中将的意思，他在来诺里尔斯克之前看过任务的简报，这个绝密的任务伴随着绝地般的危险，但同样也是他得到提拔的机会，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敬伟大的苏维埃。”
那是格拉西姆第一次见到北宫中将，同样也是最后一次。
城市西南最大的钟塔楼开始工作了起来，声震屋瓦般的钟声响彻整个港口，随着钟声简单而缓慢的节奏，港口上仿佛纱织般的薄雾渐渐散去，工人们陆陆续续的进入了自己的岗位，眼前人群的吆喝声，远方轮船的鸣笛声，都像是被钟声唤醒，它们各自发出独特的声音，这些不同的声音和塔顶那打着节拍的钟声汇聚在一起，围绕着防波提上守候的北宫熙奏出这港口所独有的协奏曲。
这是中午十二点的钟声，也是将要唤醒整个诺里尔斯克的钟声。
然而远方突然爆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打断了这世界极北之地的协奏曲，随着那像是汽笛的声响肆虐整个诺里尔斯克，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意义，唯有那重金属般的音质聒噪着所有人的耳膜，沉闷而有力。
也许时至今日，全世界只剩下诺里尔斯克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到底改变了多少。
当庞大的军舰划过海面，那些还半化不开，阻碍着诺里尔斯克船只出海工作的冰盖就像是铁锤下的玻璃般脆弱不堪。只有亲自观摩，人们才感受到基洛夫级巡洋舰那巨大到惊人的规模，与其说那是一艘巨轮，不如说那是一幢漂浮在海上的钢铁堡垒，数不清的炮塔遍布在甲板的各个方位，铁青色的合金钢板从船头武装到船尾，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指挥塔上迎着寒冷的海风飘舞，像是燃烧着鲜血的火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居然有排水量大到能让那么多钢铁打造的巨轮能在海上行驶却不会沉没的船。
不，到了这个地步，巨轮或者海上钢铁堡垒都是不足以形容它的词语，更应该称它为海上的钢铁巨兽，如果这个庞然大物有生命的话，它将是整个海洋最危险也最顶级的掠食者。
“这艘巨大的军舰是理性文明的造物，还是是被野蛮战争所催生的呢？”中年男人站在北宫熙身侧自言自语。
北宫熙扭头看着旁边的男人，深灰色乱糟糟的波浪短发，额角宽阔，鼻梁挺拔，深邃的铁灰色眼睛深陷在棱角分明的眼眶里，胡子反倒刮的干净，能看到短短的胡渣。
典型的莫斯科欧罗巴人，也许还混有一些斯拉夫人的血统？北宫熙心想。
男人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卷烟，借着一旁工棚门口正要熄灭的火把点燃，这种手卷烟是他自己卷的，在参加二战的时候，几乎只要有烟草，每个苏联战士都会做这种卷烟，这种廉价的小玩意儿能让你暂时忘记战争的痛苦，是战场上难得的消遣品。
“你知道……”男人说到一半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突然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这种劣质烟的味儿特别大，跟稻谷场上燃烧的稻杆一样刺鼻！北宫熙下意识的往旁边退让了一步。男人清着嗓子，眼泪都快呛出来了：“该死的，这烟不混着硝味儿真难抽！”
“你是莫斯科来的军人吗？”北宫熙直直的盯着男人的眼睛，很少有人来和她搭讪，她不知道和陌生人说话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所以也不存在一点的避讳。
男人有点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个看起来娇娇小小，柔若无骨的少女居然让他有种过去在军营里和士官对话的感觉，就像是十年前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一样，一样的眼神，瞳孔里仿佛藏着冰冻了千年的陨铁。
虽然北宫熙并不是故意这么盯着他的，只是那种淡蓝色的瞳孔藏在北方的晨雾后显得会有些冷冽。
“好吧，小丫头，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个军人，曾隶属于莫斯科第三集团军。”男人撇开目光挑眉道：“既然你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那么我不自报家门的话会显得一点都不绅士，对吧？”
“莫斯科第三集团军的格拉西姆上尉吗？”北宫熙确认了男人的表情后扭过头去：“父亲曾在信件中提起过你。”
“你真的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啊，如此擅长推理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见了。那么你还可以猜测一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格拉西姆道。
北宫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闭着眼深深的呼吸着，靠近极地的港口和内陆不同，鱼腥味很淡，空气凉凉的，迎着海面吹过来也没有挟带任何的尘埃，能呼吸这样的空气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格拉西姆静静的看着远方海面上缓缓驶来的巡洋舰，不说话也不继续追问，自顾自的深吸着自制的卷纸烟，呛人的昏黄色烟雾溶散在无名港的晨辉里。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格拉西姆扭头看向北宫熙，她侧过脸去看不到表情，但能看到她身下的地面上溅起的小小水花，一滴一滴的，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弥漫开来。
五年了，女孩的父亲不曾出现过一次，今天也是一样，在这种战争年代，每次和亲人的分别都有可能是诀别，所以那种希望落空时的感受格拉西姆是能理解的。
“如果你需要一个肩膀的话我可以借你。”格拉西姆随便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安慰，他着实不太会安慰人，泡妞还行，当然对小女孩他也没什么兴趣，他只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作为一个男士或者是长辈也许应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北宫熙才扭过头来，那白瓷般的脸又恢复了她以往的神情，只是除了那双有些微微发红的眼睛，格拉西姆再找不到任何哭过的痕迹，他甚至要以为或许这个孩子刚刚根本就不曾哭过，只是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有些不舒服。
“父亲的信上说过，如果今天有一个来自莫斯科叫格拉西姆的军人出现在这里，那么我就不必等他了，因为那艘大船会被重新编排，那上面的人也是来抓我的，为了父亲所说的‘魔法’。”北宫熙的声音有些颤抖。
格拉西姆叹了口气，想伸手摸摸北宫熙的头，但手深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你放心孩子，你父亲交代过我，我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的。”
北宫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格拉西姆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还挺乖巧的，他喜欢好带的孩子。
“按照你父亲的安排，接下来我会带你一路前往英国，你得做好准备……”
“那其他人呢？”北宫熙突然说道。
“什么其他人？”格拉西姆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从这里出发参加过莫斯科保卫战的人们，他们也不回来了吗？”
格拉西姆没想到北宫熙会突然问起这个。
“那些人都死了。”格拉西姆回答道。
北宫熙没说过，只是那蓝色的眼眸变得更加暗淡了，格拉西姆不知道她是为这些人感伤还是为自己的父亲。
“听着，小姑娘，你父亲交代过我要照顾好你，我也会帮你去找你的父亲，但你得打起精神来，我们没有时间为那些人难过，明白吗？”
北宫熙没说话，默默的点了点头。
“那艘巡洋舰待会儿十二点半就会在港口登陆，你现在赶紧回去把该带的东西都清好，我在这里等你。”
“我没什么需要清的，但是我想带上我的朋友‘尼可夫’。”北宫熙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我不能丢下它。”
“它？”格拉西姆愣了愣。
“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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